2024年9月27日9:58 来源:解放日报 选稿:马芸
8月18日,周日晚8时,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上天色刚暗。徐智杰在厨房忙活完酱鸭,楼下的王启洋寻着香味敲响房门。“我还没好呢,好了会叫你的!”徐智杰喊道。他们刚结束工作,迎来难得的闲暇。
“每次看到记者来,我们都特别开心。”39岁的王启洋语气激动,“可以讲讲援青工作,让大家知道果洛和玛多在哪儿,需要什么”。
其实从2010年起,上海便开始对口支援青海省果洛州,每三年选派一批干部参与当地建设。2022年,王启洋与徐智杰通过选拔来到果洛州玛多县,成为第五批上海援青干部。
他们谈起往事,援助远比想象中难,比起高原反应对身体的考验,很多时候是内心和观念的转变之难。
但一次次闯过难关,两人对工作和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们意识到,每个地方有自己的发展轨迹,改变不会一朝一夕。真正的帮助并非着急扭转,而是在尊重和融合中留下发展的方法、理念,慢慢影响到当地的人。
快
“快!”这是玛多人对上海干部的第一印象。
在当地干部的描述里,两人干什么事都讲究速度。“我们总比他们慢半拍。”
而在37岁的徐智杰看来,快是工作习惯,更是无奈。时间是他们面对的第一道难关。
2022年7月,汽车刚爬上高原,徐智杰就有了头晕、恶心的反应。他半躺在车后座上,心跳砰砰加速。
其实报名援青时,徐智杰对果洛、玛多一无所知。直到接到通过筛选的电话,他才上网查了查。“完了。”徐智杰眼看着百度百科的第一句介绍:玛多县是青海省海拔最高的县,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紧接着写道,常年平均气温零下4℃,被联合国认定为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第六类地区。
但一进入县城,他再没有时间感到害怕。
抵达后的第三天,工作已经开始。上一批援青干部的综合服务大厅还在建设,不抓紧完工,就无法按期交付。
7月是黄金时间。在玛多县,一年的工期只有5个月。每年10月,玛多开始下雪,含氧量急剧下降,人们会感到呼吸困难,一切工程随之暂停。等到次年5月天气转暖,全县的工程建设才会陆续恢复,周而复始。
高原反应下,徐智杰整晚脑袋发涨,睡不着觉,不得不吃安眠药。他凌晨4时刚眯了会儿眼,早上6时许就醒了,一等天亮,忙着跑到工地上监督。
但没过多久,他便遇到了阻碍。
徐智杰在玛多县的职位是办公室主任。在他共事的干部里,95%以上的人是藏族,口音、语法和内地城市完全不同。当地干部说起陈述句时,语调常常往上走,到了徐智杰的耳朵里,就变成了反问句、疑问句。他感到疑惑,总是着急地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在果洛州工信局,局长巴松回忆,起初上海干部来局里沟通工作,说话经常是“第一点、第二点”,简洁地拎出纲要,剩下的需要当地干部自己理解。很多时候,局里的干部们听不懂,“不会吧?是这样吗?”总有反问的声音出现。“用他们的要求来推进我们的工作,难度太大了。”巴松说。
徐智杰不免焦虑,根据惯例,每一批上海援青干部都要有自己的工程项目。前三个月,他们得去摸清当地缺点什么,应该做些什么,从第三个月起就要规划具体的工作计划。
该怎么办?面对一片空白,徐智杰“不知道如何入手”。
进入
此时,王启洋在玛多县承担县委副书记、副县长的职务。他和徐智杰商量,一切工作得从了解玛多开始。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玛多县曾是全国的首富县,人们靠着发达的畜牧业,人均收入超过全国人均收入100多元。徐智杰也曾向往过,广袤的草原上到处是自由、潇洒的游牧生活。
但当地的实际情况打破了他的想象。“不是什么所谓的诗和远方。”徐智杰说。
进入2000年,随着过度放牧、草场退化,牧民的放牧收入锐减。当地从首富县变成了扶贫对象,直到五年前才摘掉贫困县的帽子。
三个月里,两人先后走访当地有困难的牧民家庭。
一个玛多县的面积有上海4倍大,他们每走一户,得从早上7时出发,到晚上8时回到县城。
徐智杰说,牧民讲起心愿,就是希望能够保障基础的生活需要。生了病怎么看医生?怎么报销?娃娃上学要去哪里?他们对很多保障政策不是特别明白,要干部一点点讲给他们听。
跑完21个村后,两人意识到,最迫切、最实在的援助仍是基础设施建设,尤其是在医疗和教育领域。
他们知道在玛多县,人们患上心脑血管重症、危症是常事,这里又是西宁通往玉树的主要通道,每年会发生许多车祸。要是有人在玛多出了意外,附近几乎没有完善的急救综合体。若送往西宁的急救中心,车程得有五到六个小时。
2022年下半年,他们定下规划,要在玛多县人民医院建一座急救大楼。
同时,在后方的支持下,王启洋又找来了上海的基金会,给玛多县人民医院送去一台核磁共振的CT机。他记得,设备刚送进医院,卫生部门拉着他说,“这可是以前做梦都想要的好东西”。
渐渐地,急救大楼开始有了雏形,两人又规划在附近的玛多县小学建一栋综合教学楼。
徐智杰描绘着,一旦急救大楼落成,就会请上海的专家来决定里面用怎样的手术室、急救氧舱。而在不远的将来,这里的小学就能有实验室、文体中心,逐渐对接上上海的课程资源。
折腾
和徐智杰不同,两年前,王启洋刚坐上前往玛多县的车,对未来满是兴奋。
王启洋曾是产业经济学的博士,在商务部门工作过数年。他算了笔账,在上海援青的项目里,教育和医疗的建设一直投入最多:2010年刚开始对口支援时,每年投入在2000万元左右,如今每年已经在3500万元到4000万元之间。
与此同时,援青的总拨款也在增长,民生建设占据的比例已经从80%降低到60%、50%。王启洋想过,等到基础设施饱和,援青干部还能做些什么?
“虽然很难,还是想折腾折腾。”王启洋笑道,在之前的工作里,他不做些挑战,总觉得郁闷。
两人在调研时发现,放牧几乎是玛多县唯一的产业。人们长期依赖自然资源生存,很少有第二、三产业存在。
而在当地,生态保护是第一位的。地处三江源国家公园黄河源区,玛多县的放牧数量有严格限制,政府会据此给予牧民一定补偿。王启洋估计过,牧民们每年的政策性收入,占据总收入80%以上。
随着了解逐渐深入,王启洋把牧民唤作“老乡”。在他的接触里,一些年轻老乡在外地上过学,也在社交平台上窥见内地城市的生活,不再满足于基础的生存需要。
王启洋感到担忧,人们只靠政策补贴生活,并不是长久之计,“我想把产业做起来!”
2023年初,他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国内一家做生态旅游的企业,做起全县生态旅游的规划。一边拉来当地的年轻老乡,三人坐在办公室里,从晚上6时许一直聊到凌晨3时。
王启洋提议,老乡来提供接待服务,企业负责游客资源,做技术指导。如果能把这边独特的生态资源用起来,在县里成立生态旅游的合作公司,就能带动当地很多人就业。
当时他一心钻进了规划,反复撮合谈判,又不停拉着企业负责人做汇报。他明白,玛多县三分之二的面积在生态保护的红线内,不允许大规模旅游开发。做生态旅游只能申请“特许经营”,也就是在允许的特殊范围内,由指定的机构和单位开展旅游项目,通过审批困难重重。
当想法渐渐成熟起来,王启洋的折腾却落了空。
老乡难以达到企业的现代化服务标准、开发和保护的冲突,让他的生态旅游项目不得不搁置。
融合
期间,许多当地干部理解上海干部的难处。
在他们眼里,两地的思维方式与发展理念有很大差异。
三江源国家公园黄河源区的一位干部说,平时国家公园的职能和县政府有重叠之处,他和上海干部打过不少交道。
“他们(上海干部)眼界要比我们开阔,我们总会想得窄一些、保守一点。”他说,生态资源是牧区生存的根本。这里的水源地一旦被破坏,影响的不仅是玛多县,更是黄河的下游地区,因此保护千万不能出错。
“把自然资源开发,的确能发展得很快。”巴松叹息,尽管如此,当地的老乡很在乎碧水蓝天,果洛的人口只有22万,牛羊肉、酸奶这些生产生活资料,已经带给大家很大的满足感。
王启洋和徐智杰决定先改变自己,从融合开始。
“变化很大。”巴松记得,王启洋安排工作时,慢慢站在当地干部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他观察到,当王启洋看到当地干部有些为难,实在没法完成交代的任务,不会再为难,会耐心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和观点,不像之前一样焦急。
渐渐地,一些当地干部对上海干部的印象,从“快”变成了“真诚”。
两人打算从小的切口入手。他们去许多部门询问,“大家还有什么困难吗?”他们了解到,县里说想做个健身房没有资金,他们找到上海体育发展基金会,把小小的社区健身房建了起来,配上跑步机、台球桌、固定器械;一些当地的妇女得不到健康的保障,两人又联系了黄浦区的统战部,整合一些上海医疗卫生企业买了B超机,为她们做妇科疾病的检查;更多企业来到果洛,采购了困难牧民家庭的手工艺品。
有一天,王启洋察觉当地干部主动找他询问,“工作有什么难的地方吗?我们一起找办法解决吧”。
巴松笑道,在当地,一个外来者被接受的标志,便是拥有一个藏族名字。
如今大家都叫王启洋“草原上的扎西书记”,他办公室的衣架上,挂满了老乡送的哈达。
人
徐智杰也和县里干部熟络起来。他发现,“人”才是当地最稀缺的资源。
他对工作有了新的理解。他把果洛的发展比作一台发动机,本身就在高速前行。上海干部的作用其实很有限,只能给其中的引擎增加压力。机器如何转动,终究得交给当地的人。
两人想到,不如就带着更多老乡出去看看。
他们先找到了当地的牛羊肉企业,领着企业的负责人到外地学习。
在果洛州,以前牛羊肉是很少走出青海,在市场上流通的。怎么做市场化的推广、运营、销售,当地企业的负责人们摇了摇头,他们感到茫然,牛羊肉不就是宰好之后半扇、一扇地往外卖吗?
走访后,他们才发现牛羊肉产品原来可以做得很精细。从最早的出栏、屠宰、切割,企业就要为后期的烹饪做好准备,把生肉变成市场上牛排、牛腩、牛肉胚等有更高附加值的商品。
但王启洋看到,尽管这些学习后的企业经营成熟起来,它们的数量只有几家,对地区的辐射作用有限。他把目光放在更有影响力的干部身上,带着他们一起到上海学习。
去年,巴松去了七次上海。他总在和王启洋打趣,“只要和上海人打交道,就在交学费”。
巴松记得,第一次到上海参加座谈会,当地的代表们就呆愣在原地,不敢说话,也不会交流。王启洋本以为他们关心技术、产品,没想到他们印象最深的是“思维”。
巴松说,原本大家经常把话挂在嘴边,“我们的畜牧产品就是最好的!”有企业代表捧着一大碗牦牛酸奶向展销商吆喝,“我就是觉得我们的酸奶好喝”。大家很少会考虑对面的评价。
当时他们反应过来,得学会转换立场,从消费者的角度思考问题,“好不好,是对面说了算的”。巴松观察到,现在企业的负责人们学会了一句话,“你尝尝我这个酸奶,你觉得好吃吗?”当对方点点头,“这个不错”。他们才舒口气,反复念叨“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慢
不过在巴松眼里,学习是相互的。
“每个地方都有独特的吸引力。”巴松语气郑重,他们在学习上海的精细与周到,上海干部也在果洛学到了不少。
慢慢地,他们适应起当地的节奏。
在玛多县,徐智杰不用考虑哪里是景点,只要走近一片湖泊、山川,就能坐在原地,安安静静地发一会儿呆。他意识到,原来绝对的自由和忙碌都不值得羡慕,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
每年12月,当玛多县大雪封山,徐智杰和王启洋便会回到上海休整两个月,汇报一年以来的援青进展。
站在述职的台上,徐智杰听到最多的评价是,“真的长大了、成熟了”。他会站在更高、更长远的角度想问题,不再局限于当下,急功近利。
“观念的转变是慢慢发生的。”王启洋说,在未来的一年里,他更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曾经在调研时,他看到果洛的牦牛数量很大,牦牛绒资源并没有得到充分利用。今年他便成立了牦牛绒的项目,在玛多建立起牦牛绒手工坊,由上海的企业进行产品设计、培训和营销,果洛老乡进行纺织加工,这样牦牛绒变成了围巾、衣服,而且不用担心销路。
今年6月,玛多县冬格措那湖畔举行了一场牦牛绒时装秀。当地的藏族模特穿上上海企业设计好的牦牛绒时装,T台是雪山草场,背景音乐是老乡唱起的牧歌。“原来我们的家乡也能这么时髦。”几位当地干部说,他们感受到一种奇妙的链接在两地发生。
援青的工作只剩一年不到了。此刻的王启洋有些失落,“许多事都还需要很长时间的探索,只能期待下一批的干部能干得更好”。
王启洋经常在想,多年后的果洛高原会变成什么样?他希望返回上海后,每隔几年都能回来,瞧一瞧这里的变化。他想象着,一些当下看不见成果的努力,或许能在那一天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