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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鲁·特顿正在西班牙的工厂里完善机器安德鲁·特顿正在西班牙的工厂里完善机器
皮特·塞格林斯基(左)和安德鲁·特顿皮特·塞格林斯基(左)和安德鲁·特顿
亚热带的阳光晒得皮肤微微发烫,海水卷起白色的浪花,四周椰林树影,景致如画,皮特·塞格林斯基眯着眼躺在沙滩上,一切“就像明信片中一样完美”。他翻身一摸沙子,手里多了一片使用过的卫生巾。
“那种感觉糟糕得让你恨不得自杀。”他告诉记者,“大海不应该是那样的。”
他想回到小时候,海水清澈见底,呈现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
塞格林斯基出生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的黄金海岸,是泡在海里长大的。光脚踩着柔软细腻的白沙、在湛蓝透明的海水里翻腾,是他最深刻的童年记忆。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自己“被塑料包围了”。
在老家拜伦湾游泳,他随手一捞就是一个白色的大塑料袋。在希腊潜水,他发现海里的塑料袋比鱼还多。在印度尼西亚,他遇见一只纤细的淡金色小海马,尾巴紧紧缠绕在粉色的塑料棉签棍上。这个热衷于在世界各地冲浪的小伙子数不清自己踏上过多少座岛屿,但所有的海滩上都有塑料垃圾,无一幸免。
同为冲浪爱好者,安德鲁·特顿的感受和朋友塞格林斯基一样。一次,这位曾乘船环游世界的澳大利亚水手坐在一艘即将从洛杉矶启程前往夏威夷的游艇上,看着四周漂浮的垃圾,突然灵光一现:既然陆地上有垃圾桶,为什么不在海里也放一个呢?
塞格林斯基曾在一家塑料制品厂做过工业设计师,他听特顿说起那个想法,就一头扎了进去。
他花了整整4年时间,终于做出了一个体型小巧、操作简单的“海洋垃圾桶”,并将其命名为“Seabin”。
他攒够钱立即辞职,躲起来钻研海洋垃圾桶
每隔几天,塞格林斯基和特顿就会一起来到海边,为Seabin换上新的垃圾袋。
这个被固定在码头上的圆柱形垃圾桶漂浮在海面,只要岸上的水泵一工作,附近的水流就会被抽进桶里。搜集袋是用细密的天然纤维网制成,直径超过两毫米的碎片都会被留下。桶里还装了水油分离器,不让油污和清洁剂泄漏,干净的水可以重新流回大海。
风平浪静的时候,这张“大嘴”能把方圆6米以内大大小小的垃圾吸过来吞掉。与过去人工清理垃圾的方式相比,它不仅效率更高,成本更低,而且能一天24小时不知疲倦地连续工作。
一台Seabin每天可以收集1.5公斤垃圾,装满12公斤需要清空一次。一年下来,它能从海水中清理出500多公斤垃圾,相当于回收两万个塑料瓶或8.3万个塑料袋。一般港口只要安装4台机器,就能基本满足垃圾清理的需求。
饮料瓶、薯片袋、注射器、烟头、钓鱼线、一次性咖啡杯、午餐盒和叉勺……在被Seabin捕获的“战利品”中,塞格林斯基和特顿见识过各种各样人类的废弃物,其中最多的就是塑料。
根据美国环保署的数据,大约80%的海洋垃圾来自陆地。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人类已经生产了约83亿吨塑料。2014年,人类扔掉了573亿个塑料瓶,平均每分钟用掉100万个塑料袋。
2015年,《科学》杂志发表论文称,每年大约有800万吨塑料垃圾从陆地流入海洋,相当于每分钟往海里倒一卡车,每30厘米的海岸线上就有5个装满塑料的垃圾袋。
正如美国佐治亚大学教授詹娜·贾贝克所说,人们正在“被自己制造的垃圾所淹没”。世界自然基金会总干事马可·兰贝蒂尼在一份报告中写道,人类把海洋管理得一团糟,已到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们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塞格林斯基告诉记者。
他花了一年时间偷偷攒钱,攒够钱就立刻辞职。从2014年开始,他钻进西班牙马略卡岛一个由废旧仓库改造成的工厂里,尝试把脑子里Seabin的雏形变成现实。
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东西比想象中更烧钱。
为了以最可持续、环保的方式清理大海,塞格林斯基只用由纽约环保组织Parley从海洋收集的塑料来打造Seabin。他的积蓄很快耗尽,又不愿意接受商业投资,只能求助于众筹网站。
那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地蹲守在马略卡的工厂里,认真回答网上每一个人的提问,每天只睡两个小时。
时间太紧张了。在海洋“垃圾场”,塑料制品已经成了海洋食物链的一部分。
到2050年,将有99%的海鸟以塑料为食
自从辞职以来,塞格林斯基就收获了有生以来最大程度的自由。他可以留着乱糟糟的长发,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衫,成天光着脚踩在细软的沙子上,随时都能下海戏水。
在他看来,每年少买几双鞋,少制造一些塑料垃圾,海洋动物就能多一线生机。
从一开始制造“海洋垃圾桶”,塞格林斯基就怀着“对海洋和海洋野生动物深深的敬意”。Seabin在测试过程中偶尔吞进一条小鱼,他会小心地把它从垃圾堆里挑出来,放回大海。
世界海洋保护组织称,塑料威胁至少600种野生动物的生存。
在南乔治亚岛上的南极科考队工作两年多以来,英国动物学家露西·奎恩和一对信天翁成了好朋友。她亲眼目睹它们每天轮流飞到数十公里外,花一整天时间从海里觅食哺育幼鸟,却总是带回塑料碎片。
浮游生物分解黏附在漂浮的塑料碎片上,散发出类似于腐烂海藻的气味,欺骗了这对初为父母的鸟儿。
两只幼鸟死去了。奎恩含着眼泪,亲手解剖它们。一只幼鸟被一根尖利的塑料牙签刺穿了胃,另一只幼鸟的食道被气球碎片堵得严严实实。其余几只幸存的幼鸟,也反刍出了保鲜膜、食品包装袋、一次性餐具和塑料瓶的碎片。
“让我真正感到羞耻和愤怒的,是人类制造了这个问题。”她告诉媒体。
根据英国帝国理工学院科学家的研究,20世纪60年代,人们在不到5%的死亡海鸟胃里发现了垃圾碎片,这个数字到今天已飙升至90%,每年有超过100万只海鸟因被塑料缠绕或吞食塑料死亡。到2050年,预计将有99%的海鸟以塑料为食。
为了拍摄纪录片《塑料海洋》,英国制作人鲁克斯顿花了4年时间,探访北极的冰川、无人涉足的原始岛屿、太平洋最深处的马里亚纳海沟,他发现到处都有塑料的痕迹。
在肯尼亚的一间“海龟”医院,半数海龟因为吃了塑料被渔民送来。医院大桌上摆满了当地居民从海滩上捡来的塑料垃圾,里面有渔网、尼龙绳、编织袋、吸管、酸奶瓶和塑料打火机,一只防晒霜瓶子上留下了被鱼啃咬过的痕迹。但更多的塑料碎片和干枯的海藻混在一起——它们太小了,根本无法被收集。
2017年初,挪威动物学家泰耶·里斯列凡德在一头搁浅的鲸鱼胃里发现了30多个塑料袋。它的胃和肠道被塑料堵塞,产生剧烈的疼痛和虚假的饱腹感。它看起来十分瘦弱,营养不良,身上几乎没什么脂肪。
世界经济论坛发布报告称,如果不采取强有力的控制措施,预计到2025年,海洋中塑料垃圾的重量将达到鱼类的三分之一。到2050年,海洋中塑料的重量将超过鱼类。
“这是个令人心碎的现实。”塞格林斯基告诉记者,唯一的希望,就是确保塑料从一开始就不会流入大海。
未来的大海最好不再需要Seabin
在几家媒体的合力宣传下,塞格林斯基开发的“环保神器”很快就火了,宣传片的点击量迅速从1000万次升至1.2亿次。他平均每分钟收到4封邮件,显示捐款进账的手机提示音“滴滴滴”响个不停。
尽管从众筹网站募集到30多万美元资金,但迄今为止,赛格林斯基自己只赚了300美元。付完房租和水电费,给两名员工按照最低标准发完工资,这家初创企业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最穷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找不出100美元,没有地方住,只能在办公室的角落里过夜。
对他来说,赚钱不是目的,做好这个个头不大的黄色垃圾桶比什么都重要。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它,“就像保护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售价3300英镑的第一台Seabin被安装在英国朴茨茅斯港后,塞格林斯基接到了许多订购申请,“可能全世界的码头都给我打电话或发邮件了”。
巴黎市政府想把Seabin放进塞纳河,伦敦市想把它安装在泰晤士河的几个码头,西班牙国王则盛情邀请这两个澳大利亚小伙子去参观他的游艇俱乐部。
目前,Seabin只能安装在码头、港口、内河航道、湖泊等相对平静的水域,只能收集水平面的漂浮垃圾。对于风浪较大的外海和悬浮在水中的垃圾,这个小体量的“海洋垃圾桶”无能为力。
在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海洋碎片项目协调员雪莉·里皮亚特看来,Seabin的清理范围和数量都十分有限,对于解决海洋污染问题效果甚微。
据《自然》杂志报道,被海洋科学家称为“定时炸弹”的太平洋垃圾带,在过去10年里面积扩大了5倍,平均每平方公里有100万个塑料碎片。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发布的报告称,从太空俯瞰地球,这个垃圾带和长城一样醒目。
90后荷兰小伙儿博扬·斯拉特设计了一个长达100公里的浮动屏障,拦截被海风和洋流“送上门”的垃圾,希望用10年时间把42%的太平洋垃圾带清理干净。
非政府组织海洋保护协会主张在垃圾进入海洋前,就在河流和海岸前将其“捕捉”。它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垃圾数据库,32年来已经有超过1200万名志愿者清理了10万吨垃圾。
如今的海洋就像一碗浓稠的塑料汤。大量的塑料垃圾像胡椒粉一样混在汤里,而不是像油脂一样漂在水面。其中,粒径小于5毫米的微塑料被称为“海洋中的PM2.5”,它就像蚌壳里的沙子,对海洋生态的危害最大。
塞格林斯基承认,海洋中的垃圾太多了,没那么容易清理干净。在他看来,Seabin也许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但它“至少是一个开始”,方向没错。
他正在开发更细的过滤器,试图“捕获”肉眼看不到的微塑料,还计划用Seabin回收的塑料垃圾制造出一只新的“海洋垃圾桶”。
在他看来,清理海水中的垃圾前,最重要的是先得“把水龙头关掉”。技术永远不会是海洋污染的解决方案,人们努力的终点,应该是重新思考如何对待海洋。
他的终极目标,是让未来的大海不再需要Seabin。(任真摘)